有人說阿根廷首都布誼諾斯艾利斯是南美最美麗的首都﹐沒錯﹐布市的確很美﹔有人說﹐這裡既有拉丁文化﹐亦有濃厚的歐洲味﹐亦沒錯﹔又說﹐有些東西是這個城市獨有的﹐例如探戈﹐亦對﹐但依我看﹐都遠未觸到這個城市的靈魂。
對﹐這個城市是有靈魂的。
我在布誼諾斯艾利斯住過兩個月﹐先後在市內四個不同地區租過公寓居住﹐有高尚住宅區﹐亦有平民區﹐在走路之間﹐抬頭之間﹐總算隱約窺見這個城市的靈魂﹐在它最高尚和最悲微的時候。
富人區的風景
我租住的第一個公寓座落在高尚住宅區Belgano—可不要誤會﹐本人非因有錢或自覺高尚﹐才選擇住高尚住宅區﹐這裡的高尚住宅區價錢等如我家所在地的香港平民區價錢。說回頭﹐在這個區住的人打扮時髦﹐以青壯年人居多﹐大概屬新一代中產階級。區的外圍是一條名為Libertador的大道﹐車道有八條之多﹐寬闊有氣派﹐兩旁種植了繁茂的樹木﹐樹上黃色的小花經一夜晚風﹐早上起來一地秋意。大道後面是延綿幾公里長的公園﹐滿是蔥綠的樹木和草地。
有錢人都愛養狗﹐卻無暇或懶得照顧﹐於是你會見到這個富人區常見到的奇景﹕一個年青人牽著十幾隻狗浩浩蕩蕩散步去。狗軍隊走過後﹐地面留下什麼﹖對了﹐狗屎。在富人區走路﹐路面的陷阱重重﹐除了路面有一塊街磚沒一塊街磚的—和市內其他地方沒有兩樣外﹐你還會輕易踩到狗屎。在這個城市/國家﹐沒人理會公共空間﹐經常見到店舖主人就這樣把垃圾由店內掃到街上﹐連富人區都滿地狗屎﹐恐怕世界其他地方並不多見。
布誼諾斯艾利斯就是這樣充滿矛盾﹐一方面﹐狗屎﹑殘破的路面可能和富人區的形象格格不入﹐另一方面則百份百反映這是有錢人地段﹐例如﹐自然精緻典雅的餐廳俯拾皆是﹐侍應一身制服﹐服務專業﹐食物一流。
阿根廷文化受意大利影響特深﹐尤勝西班牙—在歐洲意大利人出了名愛罷工﹐我在二零零三年在威尼斯﹐就碰上了碼頭工人罷工﹐反映在食物上﹐阿根廷三大食物—意大利粉﹑薄餅和牛扒﹐就有兩款源自意大利﹐另外﹐阿根廷人和意大利人一樣愛雪糕﹐且做得美味﹐雪糕店俯拾即是﹐由於焦糖是阿根廷人最愛的甜品﹐這裡的雪糕有一款焦糖雪糕﹐恐怕唯阿根廷獨有。
既然是富人區﹐居住的大廈自然講究﹐每座大廈不過十來層﹐推門進入後就是玻璃幕牆的堂皇小廳堂﹐裡面擺了一檯一凳﹐一盞座燈莊嚴地豎立在檯上﹐穿制服的護衛員端坐在桌後。每座大廈都有這樣一個護衛坐對門口﹐透過玻璃看著街外﹐一個連一個﹐好像走進一個護衛城﹐夜晚走在街上﹐千萬雙護衛的眼睛伴著你行﹐又怎會不安心﹖這裡肯定是整個首都/阿根廷最安全的地方。有時我一個人晚歸﹐獨自從地鐵站步行十五分鐘回家﹐就全靠這座護衛城壯膽。
安全﹐綠樹成蔭﹐餐廳林立﹐狗軍隊浩浩蕩蕩步過﹐各式各樣提供舒適生活的店舖﹐咖啡座﹑雪糕店﹑理髮店﹑健身室﹑影帶店﹑水果店﹑意大利粉外賣店﹑超級市場等星羅棋佈﹐構成一個自足的世界﹐一切安好﹐整整有條﹐把外面的不安﹑躁動全阻隔開……
至今仍記得二零零二年阿根廷發生金融危機﹐當地人湧向銀行提款﹐卻沒錢可提﹐他們激動﹑激憤。三年後來到這裡﹐積壓的怨氣沒有消解﹐遊行示威﹐罷工抗議無日無之﹐老師可以不理學子罷課兩個星期﹔影響市民生活的地鐵可以事先不作通知就罷駛﹐市民到了地鐵站才知沒車可乘﹐還一罷工就罷它幾日﹔收集垃圾的工人罷工﹔的士司機罷工﹔電話公司員工罷工……金融危機令這裡的人收入折一半﹐國家負債纍纍宣佈不履行還債責任﹐結果沒有人再肯在這個國家投資﹐沒投資﹐舊的繼續舊下去﹐新的永遠沒法來﹐有能力的人都想離開這個國家﹐沒能力的人只好計算著如何過日子。地鐵罷工的那幾日﹐在電視上看到一個女人﹐她去到地鐵站發覺罷駛﹐十分憤怒﹐因為她買了地鐵月票﹐如果她要改搭巴士﹐便要平白多付幾角錢。她說她每個月的支出都要計得一清二楚﹐即使是幾角錢﹐都很要緊。「我們是窮人﹐不是要我們改乘巴士就可以解決問題的。」 她動氣地對訪問她的人說。
貴族區的舊習氣
我住的第二個區叫Recoleta﹐亦是高尚住宅區。Recoleta自本世紀初以來便為貴族居住﹐格局有點似Belgano﹐但陳腐味濃得化不開。陳腐﹐因為這裡殘存的活力是由遊客撐起的﹐世紀繁榮過去﹐住在這裡的貴族世家已經以老人居多﹐在這裡出入的老婦臉上塗上厚妝容﹐身穿高雅的套裝﹐很富態。遊客都跑來這裡﹐是要追慕這裡的貴族氣﹐其中Recoleta墓園更是他們必訪之地。在這個墓園下葬的人非富則貴﹐包括佩隆夫人。當時社會的階級門第觀念極深﹐以佩隆夫人當年的身份和地位﹐死後要安葬在這個墓園﹐都要因其出身平民的關係﹐幾經波折。
而這種看人低的習氣在我出入大廈時就最能感受到。在Belgano居住時﹐雖然是有錢人住的大廈﹐但進了升降機﹐同住一座大廈的人總會友善地和你打招呼﹐可能住的都是新一代中產階級﹐比較開放。在Recoleta住的這座大廈﹐居民進了升降機﹐不要說打招呼﹐連望你一眼都沒有。即使是同一層的住客﹐見到面﹐一聲招呼都不打就經過。我每次進出大廈﹐心情都變得和整座大廈一樣﹐陰陰沉沉。都怪當初匆忙才找上這裡的公寓居住。
探戈舊區
我住的第三個區叫San Telmo﹐這是個老區﹐亦是舊日探戈活動的中心地。今時今日﹐這裡設有不少探戈工作室傳授探戈舞﹐或專為遊客表演的場地。最著名的是在Dorrego Square舉行的週日藝墟﹐吸引各路人馬前來表演﹐其中不可缺的是街頭探戈表演。
除了區內主要廣場附近成為遊客區﹐建築物都經過翻新外﹐在較外圍的地方都是破落的大廈﹐外牆滿是塗鴉﹐我住的公寓落在這邊緣範圍﹐旁邊便是座殘舊﹑被用作青年旅舍的建築物﹐再旁邊是沒人住的薰黑舊居。公寓前躺著一條大馬路﹐高速公路凌空而過﹐就在這公路下住著幾個用紙盒當睡窩的流浪漢。每日進出﹐都見到他們。
有日從Dorrego Square走回家﹐穿過破落的街道﹐見到一個雙十年華女子蹲在一個樓梯口﹐腳邊放了個大背囊﹐她低著頭﹐悲傷的影子留了在路面。離她不遠處﹐一個男人光著上身﹐睡在破門深鎖的大廈台階。
因為遺失了旅行證件的關係﹐我需要照片來補領證件﹐問一間商店的老闆﹐哪裡可拍照。他說﹐附加有一個這樣的地方。我循指示去到門口﹐發覺並沒有大門﹐只有一條長長的走廊﹐於是滿心狐疑走到盡頭﹐見到有個殘舊的玻璃櫃﹐後面豎了個紙屏風﹐上面掛滿陳年的合家和個人照。有一張紙條說﹐如沒人﹐可按鐘。我按了鐘﹐不久即走出來一個近五十歲的婦人﹐她的頭髮梳緊向後﹐很瘦﹐化了個很白的妝﹐嘴脣卻塗得紅紅的。我表明來意後﹐她要我稍等﹐當她從屏風後再鑽出來時﹐手中已經拿著部似寶麗萊相機的東西出來。我向她說﹐臉要佔相片三分之一位置﹐作申請護照用﹐她不斷點頭。
在玻璃櫃前有張油漆剝落的木凳﹐我坐在上面﹐以白牆為背景﹐給定了影。當她遞給我照片時﹐我無言以對﹕我的人頭大概佔相片的十分之一﹐相紙薄似蟬翼﹐顏色灰灰藍藍﹐看上去我十足似個囚犯。
我付了三美金﹐拿走四張我不會用的照片﹐沒怨半聲就走了。我想起的是女攝影師臉上的皺紋和她的白妝容。
平民區和拾荒者
我住的第四區叫Congresso﹐Congresso即國會﹐顧名思義﹐這個區座落著國會大廈。雖然這是國會大廈所在的地區﹐卻是個普通的住宅區。這個區薄餅店林立﹐我搬來這個區前的兩天﹐從報紙上獲悉﹐在一間有名的薄餅店前發生搶劫案﹐有路人受傷。
我沒有怎在意﹐依計劃搬入了這區居住 – 畢竟這裡是阿根廷﹐這種事不常有﹐但亦總會發生的吧。在我住的大廈對面行人路上﹐每到入夜﹐就會有一對男女拆開一袋袋的垃圾﹐選出可回收的紙盒和膠樽拿去賣。我深夜回家﹐總會見到他們在幾大袋垃圾中間忙著﹐他們離開後﹐那段行人路便會變成一個名副其實的垃圾崗﹐但奇怪的是﹐天亮﹐街上再度熱鬧起來時﹐垃圾會不見了﹐那段路面又會回復正常模樣。我好生好奇﹐打探之下﹐才知道是政府深夜派人清理。原來在阿國﹐這些撿拾垃圾維生的人到處都是﹐每當深夜﹐好多街角落都撒滿垃圾﹐烏煙瘴氣﹐雖然有居民抱怨﹐但政府並不阻止﹐皆因阿根廷近年出了個左派總統Néstor Kirchner﹐他說這些人是因為窮才去回收垃圾﹐把地方搞髒了﹐就由得他們吧﹐至少他們有生計可圖。這個總統亦夠良心和豪氣的﹗
在阿根廷﹐總有很多東西在發生﹐總有很多問題我想問﹐總有些東西我不明白﹐總有些驚喜﹐總有些意外……
在離開當日﹐我貪婪地用眼睛大力吸納城中的風景﹐想念著這個城市的靈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