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"香港文學"文章 中南美之旅

探戈﹐垂垂老矣 – 阿根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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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阿根廷首都布誼諾斯艾利斯的每個角落﹐幾乎都可輕易重拾這個國家有過的輝煌。像Avenida De 9 De Julio(七月九日大道)這條古老大道﹐有六七條車道之多﹐每條車道寬闊﹐可容三四輛車並排行駛﹐一派道中有道的架勢。行人過馬路﹐總要和交通燈比速度﹐往往走到一半﹐交通燈已轉換顏色﹐非要在中途停駐一兩次不可。大熱天時﹐在馬路中間這樣站一陣子﹐那汗的記憶揮之不去。布誼諾斯艾利斯的地鐵有近百年歷史﹐有ABCDE五條路線﹐我最愛坐A線–可能是全世界現存最古老的地鐵線﹐車廂清一色是赫色的木﹐座椅是木﹐門也是木﹐地板更是木﹔車廂以燈泡作照明系統﹐昏昏黃黃﹔月臺﹐一樣的燈泡和昏黃﹐隱約照出牆上掛著的舊時海報。在木柱子上﹐掛著鐵製的古老電話﹐用過去裝飾現在﹐靜靜存在。 

一百年前或更早前的布誼諾斯艾利斯一定是車水馬龍﹐光華四射。 

時間是一面鏡子﹐反映過去﹐亦映照現在。近百年過去﹐沒有更新﹐沒有保養﹐剩下的只有殘舊﹑蕭條。 A線上的列車﹐到站了﹐要人手開門﹐車還在動﹐你已經可以拉開車門﹔列車行駛時﹐車門並非緊閉﹐門縫足有一個拳頭闊﹐而且突突突突﹐澎澎澎澎﹐發出隆隆巨響﹐震耳欲聾。沒有空調﹐沒有風扇﹐只有熱空氣由黑沉沉的隧道透過半開的窗戶﹐迎面衝過來﹐三十五度的高溫﹐乘客木然坐著﹐默不作聲。 

雖然有大街大道﹐但走在街上﹐處處是陷阱。一塊地磚無緣無故消失﹐留下一個大洞﹔踩踏而過﹐突然背後發出硬物落地的聲音﹐回頭﹐原來是本來破裂的地磚經踩踏﹐碎片飛脫落地﹐飛出的碎片比兩個手掌合在一起還大﹔又或者﹐道中央路面突然高起﹐腳提得不夠高﹐結果腳趾碰地﹐幾乎栽倒﹐慶幸沒有車在就近﹐否則肯定已釀意外。我初抵布誼諾斯艾利斯﹐幾乎每天出街都因為路面問題要摔一跤。 

探戈和布誼諾斯艾利斯息息相關﹐當年誕生於妓院﹐為社會低層人士用來表達他們無根荒涼生活的音樂和舞蹈﹐在二十世紀初開始吸引巴黎上層社會的注意﹐從此慢慢揚威世界舞台。但時至今日﹐探戈在它的發源地﹐垂垂老矣。去年十二月為紀念阿根廷最有名的探戈歌者Carlos Gardel﹐布誼諾斯艾利斯舉辦了一個探戈節﹐安排了很多免費的室內室外表演。我去看了兩場﹐其中一場在國會大廈內舉行。 

表演前半小時﹐門外已排了長龍。我走近一看﹐不禁愕然和有點不自在﹐怎麼全是年過半百的老人臉龐﹖探戈在這個城市是老人和遊客才看的表演嗎﹖我心境太老了嗎﹖ 

老人都是夫妻二人結伴而來﹐女的濃妝而來﹐頭上簪紅花﹐梳髮髻﹐紗巾圍肩﹐男的西裝筆挺﹐穿上刷得閃亮的皮鞋。他們互相攙扶﹐或獨自傍著欄桿﹐慢慢拾級而上。我走在他們當中﹐彷如一齊趕赴一個舊時代的探戈舞會。 

而那場表演呀﹐叫人心醉。臺上的主角是六七十歲的老人﹐拉一手bandoneon—探戈的手風琴﹐旁邊有兩人伴拉﹐琴音低迴抑揚﹐配合大提琴﹑小提琴和鋼琴﹐蕩氣迴腸﹐奏出一曲探戈的絕韻。然後一個上了年紀的歌手步到臺前﹐唱起失落的愛情﹐傷逝的過去﹐痛不欲生﹐此刻歌聲響徹雲霄﹐下一刻如泣如訴﹐猶如看一場悽楚的歌劇﹐探戈原來是一場西洋歌劇。 

當晚坐無虛席﹐不少老人沒座位﹐站著聽足全場。他們眼神迷醉﹐相忘於往日的繁華風光﹐屬於城市的﹐亦屬於自己的。我旁邊是一個坐輪椅的老人﹐由兒子推著來。在表演未開始前﹐他垂著頭﹐無精打采﹐之後竟似換了另一個人﹐神采飛揚﹐和台下人一齊歡呼拍掌叫Bravo﹐仿彿在舊時的風光中找回了自己。 

集體懷緬﹐歷史在此停留﹐沒有延續。 

有日走過市中心﹐一群老人在一座堂皇的曾為某大銀行總行的殖民建築前示威﹐他們用鐵器敲打大門﹐錘聲振天﹐標語寫著﹕狗賊﹐還我錢財。銀行在三年前的金融風暴中把他們的錢﹐還有這個國家很多人的錢全吞了﹐尤其苦了這個國家的老人﹐因為他們從此連養老金都沒有。 

老人的眼神迷茫。相忘於往日的繁華風光﹐屬於城市的﹐亦屬於自己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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