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十多年前的英國,我們同住一幢學校房子,他住在靠近大門的房間,我搬入去時,他住在那裡已好幾年了。房子離他工作的戲劇系不到五分鐘路程,但常人五分鐘的路程,他可能要走上十分鐘。
因為患有小兒麻痺症,他走路一高一低的,臉部和手部肌肉因為痙攣不時在抽動,手連東西都拿不穩。
身體的缺憾,他用精神去彌補,學問是他的救贖。他擁有博士學位,在一間英國大學戲劇系教書。
同屋的人都叫他占士。
占士搞戲劇,最喜歡田納西威廉斯的作品,《慾望號街車》就是他介紹我看的。田納西威廉斯作品的主角都是社會上受凌辱的人。想起占士,就會想起白先勇,白先勇少年時候大病,自此明白生之苦,後來成為名作家。白先勇也喜歡田納西威廉斯。
因為不良於行,他每天活動的空間就是學系同住的房屋之間,偶然會去附近的酒吧「Jolly Porter」吃飯。去「Jolly Porter」,要過幾條馬路,一段斜坡,好幾次見到他過馬路,的士停住,他用力搬動腿,和身體競賽,和時間競賽,然後拖住累贅的四肢走下斜坡。
不去「Jolly Porter」的時候,他只會吃牛肉漢堡包,當我說「只會」,我真的是說「只會」。從超級市場買回漢堡牛肉煎熟,夾在面包中間吃,餐餐如是,日日如是。那牛肉腥味很濃,他用完廚房,味道留在那裡,可以叫人反胃。他的存在這樣強烈。
奇怪,我一直沒有問他為甚麼喜歡吃牛肉漢堡,正如我沒有問他童年青年時是如何過一樣。有些東西問是多餘的,例如有關他將自己包圍起來的黑暗。
他有一扇開向黑暗的門,窗簾永遠拉上,偶然房門開一條縫,令人猜想關著的黑暗有多深多闊,牛肉的腥味和長時間不見天日的霉氣這時就會趁機溜出來。
有次他要給我看樣東西,請我入他房,一邊忙亂地在凌亂的床邊臨時理了個空位給我坐。昏黃燈光,紙張、衣服散了一地,牆壁近門處放了兩個高及屋頂的書架,擠滿書,一列莎翁的精裝鉅著放在當眼處。窗簾是紅色的,佔了一面牆大,密不透風,鮮艷屈服在昏黃和零碎下,可以養出寂寞。
「紅色不屬於我,窗簾是入住時已經有的」。他仿似看透我的心,對我說。
他可以連續幾日不出房門,關著的黑暗好深好長。
但他的孤獨亦有軟下來的時候,,他心情好時,會找我聊 – 同屋的人數他和我最熟稔,可能我這個人比較隨和吧,而且我們都愛文學,留戀「人生之苦」的況味。同屋其他人,他打個招呼就回房了。
「我是社會主義者」,他對我說,既然是社會主義者,自然捧當時在野的工黨,把當時執政的戴卓爾夫人批評得體無完膚,他對保守黨只顧資本家利益,不理低下層人生活很看不過眼。
「Bloody Hell」他時常掛在嘴邊,右手顫抖著揚起,好像站在舞台上怒吼一樣。
但他掛在嘴邊最多的不是田納西威廉斯,或戴卓爾,而是海倫,他的妻子。如果當日海倫打電話給他,他會急不及待告訴我,仿似是天大的喜事。
海倫在英國北部一間大學教書,我認識占士時,她和占士已結婚一段日子,但在我和占士同在一屋檐下的年多時間,她只來探過占士一次,而且來去匆匆。我曾遠遠的見過她一次,她正在飯廳和占士談話,樣子端莊,臉很白很尖,瘦瘦的,中國人一定會說她樣子福薄。
她是女性主義者,占士這樣形容她,似乎「女性主義」一詞就可以解釋她為甚麼會和他結婚。後來占士告訴我,海倫懷孕了,懷的孩子不是他的。他的臉扭成一團,我不敢望他。
之後有兩個星期,占士的房門都是關上的。
偶然深夜還呆在飯廳,會看到他的身影在飯廳門前掠過,無聲無息。
過了一個月,才又見到他在廚房煎牛肉漢堡。他又開始提他的海倫。「我好高興做孩子的父親,只要海倫仍肯做我的妻子。」
支持他活下去的是有關海倫這個意念嗎?
生活好像回到從前,占士繼續自己照顧自己的起居飲食,繼續走幾條馬路和一段斜坡去Jolly Porter。一有機會的話,他仍然愛提海倫。
有次占士告訴我有個劇目在校園綵排,他想去看,我不假思索說陪他去,他聽了很高興,笑得孩子似的,那是日間的事,之後我開始有點猶豫,慢慢陪他走長長的路去劇院,一起看表演,再慢慢陪著他走回來,突然我覺得很沉重,想逃,黃昏來臨前我藉詞推掉了他。他很失望﹐我知道的﹐雖然他不大讓自己流露出來。
後來我搬了出來,占士亦搬了去別處住,有次在街上遇到他,我們都好高興,我說會去探他,但直至離開英國之日,我都沒有去探過他一次。
說不清呀,接近他,他的善意,總叫我沉重。沉重過後,是我的歉疚。
之後再沒有他的消息。
不知今日的占士可好?他和他的海倫怎樣了﹖此刻真的想念他﹐但願當時的我對這個朋友好點。